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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是淮逝(一)

我不是淮逝(一) (第1/2页)

宁静之日(四)
  
  人历2004年
  
  “淮姐,不好意思,让你专门跑一趟。”戴胜将断成两截的狗夹丢在摩托车上,无奈地笑笑。
  
  直到如今,我仍没有习惯自己体内正居住着神明的事实,单一淮字便能勾起我遥远的回忆。当年我从楼顶跃下,坠落时,身体里飞出了蝴蝶,那些蝴蝶巴掌大小,长着深紫色的丝绒质地的翅膀,光照在上面,反射出绚丽的星流。一个虚幻的女声在我脑中响起,如同千万人共同低语,她说,我救了你的命,你的身体归我了。虚幻之声消散,我的背后展开一对蝶翼,轻柔的力击散狂风,将我拉回楼顶。
  
  “淮姐?”戴胜见我愣神,手在我眼前挥了挥,说道。
  
  我和那位神明同名,戴胜虽是我的旧友,但我知道,他是在和我体内的名为淮逝的神明说话,并不是在对我讲话。我拍了拍自己的头,示意淮逝开口回应。
  
  “狗夹都断了?”淮逝瞥了眼摩托车上附着锈的生铁狗夹,道。
  
  “太壮了这狗,狗夹都夹不全脖子。”戴盛抬起胳膊,赫然可见一道使皮肉绽开的口子从肘到腕,伤口底部薄薄的还在流动的血下依稀可见些白:“没注意,让它划了一牙子。”
  
  “去把你那三轮车骑过来。”淮逝看着焊在摩托车后座旁的两个铁笼子,说:“你这笼子怎么装得下?”
  
  “成。”戴盛说:“幸苦哥了哈,让狗肉口下留点情行不,这大热天,死狗拉到馆子里肉都快臭了。”
  
  “行。”淮逝说。
  
  “我叫他们留条腿子,晚上送你家去给狗肉尝尝味道,这狗的味道肯定好。”
  
  “快去吧。”淮逝不耐烦地摆摆手,推开铁门进入院子。
  
  “得嘞得嘞,就在一进门左转那个屋子里。”戴胜边将方才用嘴从衣服撕下来的布条缠住胳膊,边跨上摩托。
  
  淮逝刚进院便闻狗吠,那吠声确实不同,中气十足,一般狗叫不出这种声音,她笑了笑,推门入屋。
  
  屋内狼藉一片,血腥浓厚,卖主夫妇战战兢兢地站在墙角,一条肩高接近半米,浑身腱子肉的短毛黄狗站在翻倒于地的电视上,不懂行的人也看得出黄狗眼中的凶戾,一看便知这狗是敢咬人的,它舌头耷着,从中淌出的血红涎水在半空中微微摇晃,浅黄短毛上的一条条血迹仍保留着片刻前初临时的飞溅状。黄狗死死盯着卖主夫妇,正午的阳光被窗户上浑浊的玻璃滤成闷热的色泽,打在黄狗眼中,使其上的红显得有些浑沌,让人分不清是疯狂和怒火的颜色,还是不知来源的血液,它的眼眶湿润,眼角也有着如同泪渍一样未干的水痕。
  
  “这狗养的挺好,确定要卖?”淮逝问:“我来办,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。“
  
  “确定,价都谈好了。”
  
  “好。”淮逝打开屋门,唤道:“狗肉,来活了,这回收着点儿。”
  
  门外进来一条红狼,肩高一米又半,体长两米有余,直耳尖吻,粗腿长尾,双眼漆黑无白,蓬松的纯色硬毛随其步伐摇动,一股更浓更腥臭的血味也随之逸散屋中。狼和狗之间原本模糊的界限于此景下被红狼凶厉的气势瞬间打破,若说黄狗一看就敢咬人,那红狼一看就会吃人。红狼与淮逝一同进入我的生活,至今也有五六年了,我对红狼的恐惧丝毫没有衰减,它这体格比老虎还壮,气场也比老虎更凶悍。
  
  卖家女主人见狗肉进来,手连带其中紧攥的菜刀都在颤抖,黄狗浑身一颤,从电视上摔下来,方才高高翘起的尾巴现已由臀部夹紧,耸着耳朵晃着脑袋讨好般低声嘶鸣。狗肉缓步走至黄狗面前,在其眼睛处嗅了嗅。黄狗缩成一团,卧在墙角,身体抖得像筛糠,被狗肉轻轻地嗅两下便吓得失了禁,一股骚臭随尿液从其臀部的毛发中渗出来,流成长长一条深黄的小溪。
  
  黄狗在狗肉转头要走之时猛然暴起,直朝它脖颈扑咬而去。
  
  狗肉稍稍仰头便轻松躲过,顺势一口咬在黄狗脊背。狗肉的攻击看起来不快也不凶狠,但从黄狗喉咙里迸溅出的惨叫便可清晰地明白威力几何。黄狗后肢瞬间瘫痪,前肢虽仍在顽强地支撑,但已经难以维持站立,一屁股坐倒在地,连绵的惨叫声声更胜尖锐,它的脊柱被咬断了。
  
  淮逝拎起黄狗的后颈,用力甩了甩,将其尾巴上沾着的粪便甩下来,推门离去。
  
  狗肉仔细嗅过黄狗的眼睛,抬头看着淮逝。
  
  “狗的也行吗?”淮逝皱眉。
  
  狗肉不满地用头拱了拱淮逝,哼了一声。
  
  “行行行,你这话说的,我啥时候看不起狗了?“淮逝利落地抠出黄狗的眼球,用指甲掐断连接的血管与神经,随手朝空中一抛,便消失无踪了。
  
  片刻后,戴胜骑着电动三轮车来了,他将手指放在瘫在黄土中的黄狗鼻前,惊喜道:“真活着呢,谢谢哥哈!“
  
  “谢狗肉吧,我没动手。“淮逝说。
  
  “谢谢狗哥哈。“戴胜十分喜悦,下意识想伸手摸摸狗肉的脑袋,可却在看见其眼神时顿住,旋即悻悻地收回手,情不自禁朝狗肉鞠了一躬,说:“谢谢谢谢。”
  
  “以后小心点,别这么冒失了。”淮逝瞄了一眼戴胜胳膊上的伤口,扭头离去。
  
  戴胜看看黄狗,又看看胳膊上的血迹未干的伤痕,苦笑一下,打开三轮车车斗上用废旧弹簧床架焊成的铁笼,将它扔了进去,自语道:“嗐,这一口,让我白干好几天。”
  
  “他没事吧?”我回头看了一眼戴胜,问道。
  
  “你指什么?”淮逝说。
  
  “伤。”我说。
  
  “他不像你这么傻。”淮逝说:“他会去打狂犬疫苗的。”
  
  父母于我幼年时离婚,母亲改嫁后搬去外省,父亲独自将我抚养长大。父亲的工作是倒卖狗,这是份苦差,他整日奔波在城与村镇间,低价收购饲主养废的大狗,而后在狗市以高价卖出。举个例子,村人养大狗多用于看家护院,所谓废,指的是狗失去了看家护院之能,具体表现为见谁都咬,不分生人与主人。这样的狗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,留着不仅没用,还是安全隐患,这时父亲便登场了,主人以低价将狗售卖给他,但是他得亲手抓住狗。城里人饲养的宠物狗倒还好,娇生惯养,天天吃狗粮,也不运动,看着体格大,其实外强中干,手熟的父亲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其制服。真正难处理的是村人养来看家护院的大狗,村人多拮据,自己尚且饥一顿饱一顿,更不必谈喂狗。村人白天将栓狗的粗铁链解开,放任大狗前去林间狩猎捕食,偶尔才投喂几个干瘪的馒头,晚上将狗拴在院内守夜。护院狗个个野性十足,身强力壮,经常出现两三个成年人都摁不住的情况。我十六岁那年,父亲积劳成疾住进医院,我没钱上学,加之常随父亲同去狩狗,积累了些经验,便自作主张地接替了父亲的生意,成为猎人。我不分昼夜地抓狗,仍只能做到如履薄冰的凑齐父亲的医药费,甚至偶尔吃顿好的都可能打破这脆弱的收支平衡。常在河边走,没有不湿鞋,狩猎生涯的第三年,我出现操作失误,胳膊被狗牙擦破了。我不停地给自己洗脑,迫使自己产生侥幸心理,只是破皮,血都没怎么流,没有大碍的。但事实证明骗自己没有任何意义,狂犬病发的那天,我才为时已晚地意识到,一切都完了。在被病痛与自责折磨数日后,我终于崩溃,辛苦三年的成果尽数付诸东流,连自己的命也保不住了,我这几年做牛做马,图啥呢?我坐在楼顶边沿,抽完用兜里仅剩的七块五毛钱买的香烟,跳下去了。
  
  淮逝操纵着我的身体,跨上我继承自父亲的老摩托车,驶向回家的土路。
  
  “平时不都会让我骑吗?”我问道。
  
  “路上有埋伏,是寂寥死亡。”淮逝说。
  
  淮逝以前与我提起过寂寥死亡,她说寂寥死亡是信仰初始死亡的众神,能力强悍,意志坚定,值得欣赏,但她不得不与之为敌。
  
  摩托车驶进树林时,气温骤降,虽然阳光被树叶树枝隔挡在外,但也不至于瞬间冷到哈气成雾的程度吧?我心生不详预兆,唯恐为时已晚,连忙冲淮逝喊道:“保护我的宝贝摩托车!”话音未落,叶影中降下骤雨般的尖头锁链,天色倏然黯淡,锁链宛如菌褶,我被迫成为菌杆,被所有尖头簇拥。锁链尖头携带的风刺扎得我皮肤生疼,淮逝怎么还不动?不会又在发呆吧?我的皮肤被尖头触及,还未来得及流血之时,万物骤然静止。淮逝踩着摩托车后座,迈步走上锁链,从容自如的样子像走上一级再普通不过的楼梯,她缓步走向锁链末段,右手打亮响指,另一个具有立体环绕声效果的脆声紧接响起,树林猝然碎成齑粉,成为一股风,朝淮逝挥手的方向刮去,哗地消失无踪。林被夷为平地,大约几十位身着黑衣之人暴露无遗,他们暂停在半空,手里抓着锁链末端。“我不是你们真正的敌手。”淮逝轻一招手,所有人的眼球滑出眼眶,聚成随风飘舞的绸缎之状,绕着她飞了一圈,而后,便如沉进沼泽的水鸟般消失了。她说:“不要再来杀我了。”
  
  世界的播放键被摩托车排气管咳出的黑烟按下,麻雀继续飞翔,蛐蛐重新鸣叫,杂草接着摇晃,黑衣人坠落,锁链轰地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。淮逝说自己是宇宙具象,一切都是她神躯组成部分,包括空间,包括时间。宇宙具象的概念过于抽象,我没上过多少学,没文化,不懂这些,只知道她是一位自带暂停键和播放键的神。
  
  回到家,淮逝和往常一样站在几乎顶到天花板的落地镜前,我从镜子里看到了属于她的身体。那是个女性的赤裸身体,个高体瘦,肩宽腰细,肌肤鲜嫩,犹如含苞待放之花的内瓣,浓密且富有光泽的深紫长发浅浅盖住臀部。她的面容如身体一样完美到超出人类想象力能触及的范畴,眉细浓而锐利,凤眼之尾轻轻挑起,当中的威严震慑心魄,帝王之势或许难及其半分。她的瞳中蕴藏遥远而神秘的群星,绚丽的紫色光辉缓慢流淌,像是拥有生命,正在某种规则的指引下有条不紊地运转。不论与淮逝的眼睛对视多少次,我都会陷入失神的状态,她眼中的辽阔宇宙轻易地囊括了世间绝景,我好像看见云在飘,山在睡,水在流,风在转,令人沉醉啊……
  
  淮逝痴痴望着镜面,我的手掌贴在镜面,似将与镜中人十指相扣。但,我的手和镜中人的手因这层透明屏障而永远无法相握。淮逝叹了口气,我看见镜中人璀璨的瞳仁黯淡了一瞬。不消须臾,镜中美人消失,镜面恢复常态,我的身体出现在其中,我忽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与淮逝长得越来越像了,连个子都长高了,虽然远不及她完美,神韵也差得多,但五官实打实地在往相似的方向发展,并且成效显著。我看着愁容满面的自己,说:“我听说神都可以自由变化外形,你应该也会吧?可以把我的身体变成你身体的模样,反正我没爹没妈,也没什么亲人,不在意这些。”
  
  “不。”淮逝说:“即便外貌一模一样也毫无意义。”
  
  “这样吗?”我说:“我倒觉得变好看是一件好事,小时候我经常因为长得不好看被同学欺负,那时候我就在想,我要是很漂亮就好了。”
  
  “现在的长相,你满意吗?”淮逝看着镜子,问道。
  
  “满意。”我摸摸自己饱满丰润的胸部,又摸摸白嫩光滑的腿,说:“虽然现在仍与你原本的样子有很大差距,但除你的真身外,我从没见过更完美的身体,电视明星与我相比都相形见绌。”
  
  “可这并不属于你。”淮逝说:“而且你原本身体已被替代,即使这样,你也会觉得高兴吗?”
  
  “会。”我如是说道:“我的身体被替换成更好的样子了,我为什么不高兴呢?即便不属于我,但我有时也可以使用嘛。”
  
  “肤浅的人类。”淮逝轻蔑地嗤了一声,不再开口,她走至餐桌前,手伸向摆在正中的深紫大花。那花枝呈黑色,细而直挺,无叶无旁枝,花瓣深紫,隐有光点闪烁其上,形如飞舞之缎,状若星河碎绺,多年前从淮逝手心长出,名为宙花。触及宙花时,我的眼前一黑,淮逝打了个响指,紫光悠悠亮起。
  
  宙花如同某种桥梁,连接着独属淮逝的名为宇宙之影的空间,她没有跟我解释过这个名称的含义,不过若单从影字为线索展开现象,多多少少能猜到些蛛丝马迹。我现在身处的密室便位于宇宙之影中,密室正中的银色办公桌上飘起深紫火焰,寒冷的光芒烟般弥漫。密室西北角被多根上穿天花板,下透地面的钢筋圈成一个边长两米的牢笼,里面关着十三个人,男女老少都有,狭窄的地面上糊满粪便尿液和血液的混合物,边角处的混合物已被挤压瓷实,似乎接近固体,像火锅店里贩卖的鸭血块,只是形状没有如此规整罢了。笼中人少有的肢体完整者蹲在墙角不住颤抖,缺少胳膊的倚墙而坐,缺少腿的靠着钢筋栏杆,手抓着钢筋以防失去平衡摔倒在地面,胳膊和腿都没有了的人只好如蛆虫一样泡在粪便与血液之中,血便是来自于他们伤口断面的涓涓细流。泡在其中的不止人彘,还有被开膛破肚者,他们的肝肠脏器洒了一地,没有任何气力移动,却也死不了。按照伤情来看,笼中只有那两个肢体完整者可免于一死,其余不久便会因失血过多而亡,但他们却诡异地存活下来,死逐渐在淹没神智的痛苦中成为奢望。
  
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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